2008年12月14日 星期日

【轉貼】陳豐偉:為什麼精神病人要吃藥?

來源:http://mag.udn.com/mag/life/storypage.jsp?f_ART_ID=164854

如果是精神分裂症、躁鬱症、重度憂鬱症等重症在病情復發時應該要服藥,幾乎已是共識。但若是中、輕度的心理症狀,病人覺得自己狀況大致還好,就會有滿高比率並不願意服藥。

之前曾寫過一篇精神病人為什麼不想吃藥,若站在第一線醫師的立場,為什麼精神科病人常需要吃藥?這理由倒很簡單,因為藥物是最經濟、實惠的治療方式,效果不比其他模式差,且藥物反應快。

中、輕度的精神病患若實施心理治療、團體治療、認知行為治療,能帶來的改善跟藥物不相上下,但問題在於所要花費的時間與費用。例如一個短期心理治療的療程,健保局的給付已經低於市場行情,但也要超過一萬元。健保局因為資源有限,會嚴格審查這些治療費用,控管精神科醫師的服務量。而一個療程也得耗費兩個月左右時間,所以,除非病人很有決心,願意自費看診,並付出時間成本接受治療,否則藥物還是最實用的治療方式。

為什麼精神病人需要吃藥?有些病人吃藥的效果不彰,但有些病人進步神速。在服用藥物一段時間之前,沒有人能夠預測成效。所以,吃藥等於是給藥物一次機會。

精神科藥物短期服用的副作用並不大(停藥後即可緩解),就治療的觀點來看,吃藥並不是問題,在病情好轉後如何減少用藥、或決定什麼時候停止用藥,更需要醫師和病人一起討論。

有時藥物也會有其他心理上的效應。比如有些幾乎所有症狀都出現的重度憂鬱病人,第一次回診就高興地感謝醫師救他一命。即使我開最強的憂鬱症藥物,理論上也得兩三星期才會出現療效。仔細詢問,原來病人回家說醫師診斷重度憂鬱症,拿藥回來吃。家人見狀立刻付出關心,朋友也特別來找他出去逛街、散心。藥包裡還有讓人放鬆的藥物,原本緊繃的病人放鬆後更能感受到其他人的關心,於是心情很快開朗起來。真正救了他的是朋友與家人吧,藥物這時貢獻了象徵意義。

體質(遺傳)性的精神疾病,我們較會建議長期服藥。壓力造成的精神病人,就常會如上述個案一樣,開個解焦慮藥加上得到關心,很快就獲得改善。

問題在於,外表無法斷定病人屬於哪一類,所以精神科醫師自然也會先開藥來觀察療效。

說起來,健保雖然對醫師有許多限制,但也是因為看病的費用低,許多人才願意在苦惱許久後走入精神科吧。如果看精神科可以談很久但一次需要付兩三千元,有意願求診的病人就少之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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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07 元氣周報】

2008年12月6日 星期六

一個臺籍日兵之孫的追尋故事

為了不要佔板面,我這一次把接下去的每一篇全部放在一起。有興趣的人就看看罷。

農村的小孩

不知不覺中兩個人已把拖車拖到農家的庭園裏了。大人們都不在,只有一個小孩在樹下玩得滿身泥巴,似乎剛學走路的小孩子,在樹木的周圍爬來爬去,把樹葉泥土塞進嘴巴,所以臉上都是泥粉。小孩子用稀奇的眼光看看李清亮他們,李清亮的太太伸手想抱他,孩子也許看了陌生人想跑開,最後終於哭了起來。

  這是摘自楊逵《歸農之日》小說的片段。我一直對阿公從小生活在農村時的樣子很好奇。這是日據時代生活在台灣農村囝仔普遍的樣子嗎?小時候的阿公會是弄得滿身塵土的小孩嗎?阿祖看到這樣,會是一陣吼罵,還是抱起來疼惜?這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的泥濘歲月,在泥沙堆裡打滾,玩累就睡在泥堆裡等母親下班,幫我洗澡。但以前的小孩能天天洗澡嗎?一個農村的幼兒,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經常餓到哭,哭到眼淚都乾了嗎?
以前人都怎麼帶小孩的呢?聽長輩說,以前的土确厝地上都是泥土,還會有很多雞屎什麼的,食物掉在地上,照樣撿起來吃,垃圾吃垃圾大的。然後正廳是灰灰暗暗的,晚上則點著昏黃閃爍的油燈。那時候鄉村還沒有電吧?


農村青年

阿火在公學校念到第五年輟學,待在家裡幫忙農事。時屆農閒期,阿火隨親戚的介紹,到北勢仔及內壢等同宗族的農家戶口工作,在那裡聽人使喚,當人家的幫傭,打打雜,像長工一樣吃住都在別人的家,前後換了不少地方做事。
阿火年輕時長期在外莊工作,經常接觸到講福佬話的人,漸漸他也會講一口流利的閩南語。當時許多鄉下人,平常農事完成一個階段,一有空閒就聚眾賭博,或興致一來,大夥就邊喝酒邊拼起山歌,也經常跑去酒家揮霍,放浪不羈,而阿火也不落人後,小小年紀就學起人家抽菸喝酒,嘴裡常掛著幹伊娘、幹伊太祖母之類的粗話。而平常大夥聚在一起,賭四色牌、喝福祿酒,耳濡目染之下,他有樣學樣,標準浪蕩農村子弟。
而每年農村舉辦的平安戲,阿火絕不缺席,除了喜歡鬥熱鬧外,還能獵艷芳草。年輕時的阿火,交過不少女朋友,相當風流。由於他有張俊俏的臉孔,據說當時有許多女子相爭要嫁給他。但偶爾,他也有認真的一面。有空的時就練習把字寫得端正漂亮,一方面讓自己欣賞,在社會上給人印象也好,這是起碼的要求,就像他外表給人好看的印象一樣。


本莊平義

阿火進了軍隊後,見識到了現代化軍隊的規模,各式的船艦、飛機、戰車武器等,大開眼界。
在大東亞戰爭(太平洋戰爭)爆發前,阿火被派到中國大陸,編入「橫須賀鎮守府第四特別陸戰隊」。海軍陸戰隊在海軍的地位相當高。當時台灣人被編入正規軍是少數,這對阿火來說是崇高榮譽。正式編入後,阿火被長官要求為自己取一個日本名字,本莊平義。本莊的台語諧音似「本尊」,本尊平義,意謂著出征打仗對阿火來說,是一件正義的事情,他要當一名正義的大和軍人。
在軍隊裡,雖然本莊是台灣人,台灣囝仔,但這身分在海軍陸戰隊裡並無差別。日本人跟台灣人一樣,彼此沒有地位上的分殊,一律平等對待。他們一同出生入死,效忠天皇,軍隊就像一個大家庭,戰友彼此照應。
1939年他的部隊前進海南島。隨著大東亞戰爭爆發,本莊經常得隨著軍艦到南洋各地,依部隊任務的需求,從事各類的工作,像管理廚房、維安、也曾上前線作戰。
本莊在軍隊裡盡忠職守,力求表現,實踐大和精神,經歷無數沙場激戰,九死一生,歷劫歸來。軍階一級級往上升,幹到軍曹。但由於公學校沒畢業,而無法進一步升到軍官。
到了戰爭中後期,本莊被安排在海南島,管理一些海軍陸戰隊的新進士兵,舉凡軍隊裡的紀律、維安、風紀、蒐集情資、軍事教練、或新進士兵的精神訓練,軍歌教育等等。在村莊裡,本莊經常向村民倡導大日本的精神,共榮圈的願景。鼓吹他們一同投入海南島的建設,結合他們的力量,開創一個新世界秩序,打倒米國等西方強權、為大東亞共榮圈打拼等諸如此類的口號。
本莊身為一個軍曹,在腰間都配有日本軍刀及短槍,模樣顯得意氣風發。士兵如行動稍有懈怠,或是不敬禮的話,即使是阿本仔,本莊也會拿出魄氣斥責一頓,進行精神教育。他盡力去做到最忠誠的表現,以期有朝一日能出頭天。


荒唐的青春

我常有種狂野的盼望,想去哪裡,不為什麼目的。只是種莫名的渴望;在蘇花、北宜、北橫,一個個彎道,陡峭的懸崖,一望無際的大海或縱谷,一幅幅劃過眼前的美景。朋友勸我,表示願意幫我出機車貨運費,叫我乖乖坐火車,不要玩命。但我總是克制不了,從花蓮騎車回家的衝動。
而專科時的我,看了賽車節目,買了賽車裝備,騎車過彎時膝蓋貼地,到處找彎道練壓車,半夜一個人衝陽明山,只為了讓膝蓋碰觸到地,像車手那樣才滿意。在北宜公路、陽明山巴卡拉公路、陽金公路、仰德、五指山、北橫、中橫、北宜、蘇花,數不盡。也摔了好幾次,奇怪是怎麼也摔不怕,兩腳疤痕纍纍的,同學都叫我車神。
似乎這種對刺激的要求,從小時後就開始了。記得第二高速公路剛興建時,我喜歡爬在高速公路旁的斜坡水泥壁上。或是騎著腳踏車衝山坡。那次印象最深刻,也最常被小姑拿出來講,是有次我表弟來山上玩,他學我衝下坡,結果撞到下面那戶人家的牆壁,滿臉是血,牙齒掉滿地,住院好幾個月。去探視他的小姑,回家告訴我,表弟臉腫成原來的兩倍大,很嚴重,但是總覺得小姑有點幸災樂禍。我只記得那時候的罪惡感好深,一直躲在棉被裡哭著告訴大家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
父親也是,有一則故事是自小聽到大的。他常說他十六、七歲就自己騎機車從台北到屏東,做什麼揚聲器生意。還曾從大陸青藏那邊,抓好多獒犬回家。剛好我在抽屜到幾張記錄那時期的相片。讓我想起,那時候家裡好多小狗,阿公每到傍晚,都會牽著狗,到外頭溜搭。阿公還把好多小狗,一堆堆整齊的放好。父親真是不折不扣的浪子,聽說是走私進口還怎樣的,常做些有的沒有的事情,開電玩店,簽六合彩,四處留情。聽他講躲鎮暴警察的故事,還怪有趣,但我也無奈。
或許這是我們祖孫三代的血液在作祟吧!

我的母親

媽年輕時,自家鄉嘉義,離家背景到土城工業區工作。放假的時候,她在當地頂埔一間冰菓室認識爸。據說當時爸和一掛朋友在店內撞球,看見媽,大夥起鬨,打賭爸是不是追得到媽。
他外表英俊,不到十八歲就有一輛拉風的偉士牌機車。以外表來看他們倆很登對;他們彼此吸引,約會過幾次,但他的行蹤飄浮不定,三分鐘熱度,後來失去聯絡。她慢慢淡忘,繼續她的生活。後來媽被一位歌舞廳的女老闆看中,而辭去工業區的工作,到日本唱歌。在日本歷練返鄉之後,原有大好前途,然而爸卻突然與她聯絡上。
當時爸有意帶母親回家過夜,兩人還沒結婚。通往他家是一段崎嶇的山路,途中先經過軍營、靶場、小溪流,防空洞,越爬越高,直到一個山坑,一個小山村,x坑,真讓她大開眼界。
不過她不想過夜。據說這是阿公阿嬤當初不喜歡媽的原因,他們認為她不檢點。她覺得很委屈,是他強要她留下的。當時她們年紀都還小,就那麼一次,就有了我,然後結了婚,當時媽十九歲。
媽懷我的時候,爸不在她身邊,還曾為了另一個女人,跑去公所把身分證上的配偶欄的名字塗掉,在外頭拈花惹草。讓媽孤單守在蕭瑟寒傖的小山村,而阿公阿嬤平日務農,大家過大家的。她時常晚上就在屋外的大寺廟階梯上啜泣,等待著爸回家,歷經無數的落空,以淚洗面。據說當初就連要買個奶粉,都還要自己挺著肚子,從那黑黝黝的坡路走到山下買。
據說在我三歲那年,有次爸自軍中放假回家,起了興頭,沒交代的就把我帶到他在蘭嶼服役的軍營。後來他告訴媽那裡有女人會照顧我。媽當時下班後很著急,想盡辦法沿途問路,歷經波折到了蘭嶼,在那裡又遇上颱風,不得不在軍營忍受爸酒後的面目猙獰。過一個禮拜,我才與媽搭著小飛機回到台灣。
據說當時天氣很不穩定,小飛機在空中劇烈搖晃,媽很害怕出事,而我卻異常興奮的。我似乎還記得當時的鼓躁。下了飛機轉搭火車,在火車車廂上我也很不寧靜,媽疲於奔命的安撫我,據說每一靠站,我就吵著要下車,媽帶我上上下下,不知道折騰多少站,後來兩人都累得睡過站了。
媽是在逆境中把我扶養長大的。我出生後的那幾年,爸在當職業軍人,他沒給媽半毛錢,還伸手向她要錢,搞得她身無分文。當時她在山下工業區上班,工作是坐在裁縫機前,車些塑膠製品,像是組合式衣櫥的塑膠皮。白天我則在家裡給阿嬤看顧,跟著她的繈褓到菜園,或是茶園裡做事,農村生活。媽每天傍晚下班後,看我不在,就到菜園把我帶回家。據說我總是渾身泥土,所以媽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幫我洗澡,然後做飯。有時工廠趕工,做完飯就再下山加班到十點,日復一日,這大致上是我10歲以前的生活型態。媽在家苦撐十二年後,在我小學五年級時,才與爸離婚,離開這個讓她吃盡苦頭的山。

阿公的家族

小時候,來過幾次矮坪子,一直對這裡的氣氛很陌生,遙遠,事不關己。最後一次陪阿公跟阿嬤去楊梅,是十九歲那年。那時候汽車駕照剛拿到不久,能開著車就很開心。出發前不清楚到楊梅當地的路,只想著衝上高速公路就對了,往南開自然會看到交流道。阿公和阿嬤在後座,靜靜地看窗外的風景。我很想知道,那時候他們的心情是什麼。到了楊梅時,當然我找不到路去矮坪子,阿公東指西指的,每看到一個地方,好像總突然想起似的認出什麼,然後嘆息著,喚起什麼往事的樣子。現在我想帶阿公回去楊梅,但礙於腳不能走,他也不想再回去。
春節時,我有和一位堂叔父下去祭祖。在熱鬧的祭典場合,焚香煙霧逼人,人聲鼎沸,有些待不住。等到祭祖活動結束後,走回到阿公以前家屋前的停車處,
索性走進屋子裡,看到客廳牆上掛著曾祖母的相片。如往常的感覺一樣,這裡陌生的氣味,還有股寒傖味。
親戚過來招呼,是三嬸婆的兒女吧?有人替我介紹,說我是二伯的孫子。他們劈頭就問,父親怎麼沒來?我隨便搪塞,但很誠懇,然後他們閒話起父親風流事蹟,上次在菜市場看到誰誰之類,使我有些窘困難堪,沒找藉口地就離開。回家的途中,堂叔告訴我,小的時候,曾祖母在家很愛碎碎唸,搞得家裡雞犬不寧。我開始對曾祖母的印象有個輪廓。
第二次的拜訪,是暑假的時候。我想詢問三嬸婆對爺爺出征前的印象,目前大概只剩她跟屘叔可能了解。由於三嬸婆只會母語,大伯表示願意領我去,他能在現場口譯。
到了矮坪子後,把車停好,在埕上我看見屋子裡有好多人,聽大伯說是嬸婆女兒群,我怯步。想到沒帶禮品,很沒禮數,大伯說不要緊,於是我硬著頭皮進去。客廳人聲鼎沸,我頭暈,但看樣子大伯很熱絡,我稍安心。他替我表明來此的用意後,我拿張板凳坐在嬸婆面前。三嬸婆是傳統客家人,有著鄉下人慣有拘束,不太正眼看我,但察覺到自己帶給人的壓迫,感覺抱歉,久了就尷尬,覺得自己是不速之客。尤其聽過家族的祖產糾紛後,我更覺如此。還好手上有手抄筆記,註明著問題。
這次過去,比較深的印象是,得知從前的農村生活很困苦。但這個印象後來讓父親一番話,又給推翻。爸說:

所以你就不曉得,在楊梅的區域我們算旺族。李登輝還去過那裏。阿嬤以前是綁腳的。有錢人才綁腳。客家人勤儉耐勞,綁腳要怎麼做事?綁腳就不能做事。所以以前我們是旺族。她從以前就沒有做什麼阿。她綁腳就是生活過得很好阿。阿嬤是真的生活過得很好。你有沒有看過綁腳的,那綁了就不能走了。連田都沒辦法去耶。以前是屬於旺族的人才有在綁腳。她也是客家人。

很難去體會,當時的貧窮或是所謂的旺族,其中的區別,是怎樣的程度!旺族感覺也沒有吃得很好阿,否則怎麼三餐還是食番薯簽?還要當童工?還要去當長工?或許那時正值台灣戰爭時期,物資緊縮。

行軍

本莊平義隨著部隊的行軍,昂首挺胸地踩著整齊的步伐,行走於斷壁殘垣的破敗街道,傾倒的房舍連綿在街巷的一旁,幾幢房子壁上掛著欲落欲墜的招牌,印著本莊熟悉的漢字,一種思鄉的情緒驀地湧上心頭。他向隊伍旁同樣來自臺灣的戰友瞥了一眼,想尋求共鳴的眼神,卻落了空,平義心頭倏地涼了一陣。他想起遙遠的家鄉,又想到現在人不知身置何處,只有半生不熟的地名印在他的腦膜,卻無法確知實際地理上與家鄉的相對位置,這讓平義有些茫然,未知的感覺陡增他飄泊不定且浪跡天涯的孤單感受。
回想至今已離家三年多,家裏的情況不知如何?想起當初被徵召,接到「紅紙」那一刻的心情,興奮之中夾帶著迷惘之感。時間一到,便匆然跨出家門,誰知道這一去至今已經三年了。現在他只能憑敏銳的聽覺在收音機上尋覓故鄉的音訊。思鄉的情愁已浸滿他的心懷。
此時本莊聽見分隊長用那粗嗄的嗓音操著口令,要求隊伍留步,看著部隊長走向前方的隊伍,與另一中隊的分隊長比手畫腳地不知在談些什麼,他的愁緒暫時被警覺反應煞住。
分隊長回到隊伍前示意隊伍繼續向前挺進,平義回想這三年來在部隊的種種,多半是些小差事兒。他有些無奈,但馬上提醒自己身為皇軍的使命,消極的感受立即被壓抑下來。他不去想這麼多了,但到底還要多久?他自忖嘆著。他踏著粗糙的陸地,穿梭在陌生的城鎮裡,接下來還要去哪裏?


征戰遇記

臺灣人由於風土民情與海南島當地人相近,因此軍隊在宣傳撫慰方面相當倚重他們。本莊在海南島與當地村民交往密切,他照顧村民,受村民尊敬,在他們眼裡,本莊是處理事情公道,講義氣的台灣人日本兵,許多事情村民都要找本莊來解決。據說當時有許多村民想投靠本莊,但他不讓他們跟。
本莊在海南島的角色很為難,有時候裡外不是人。他要如何服從命令,然而又不危害到村民?身為海軍陸戰隊的警察,本莊也可能是個特務,他得經常在海南島的村落巡視,只要探聽到有意圖謀策反抗的中國人,便會抓來審問。他的工作在於刺探軍情與民情,要是有人意圖反動,抓到就要判軍法,殺頭或槍殺。本莊逮捕過十幾個「人犯」到軍隊裡處置。在他的同袍之中,他常聽一些齷齪勾當的事兒,許多軍人,不怕別人死的,為私利不顧村民的死活。這種事每天在海南島上演,看在本莊眼裡,也不敢制止。
講求公平正義的日本軍隊,竟也會有這種事?本莊受到很大的撼動,而一切都是命令行事。
行刑場裡,等待被處決「犯人」一字排開,雙眼罩住,雙臂朝背綁住,面牆而跪。他們是經過軍法審判而被認為有意叛變的罪犯,即將處死。在他們後方,是執行槍決的槍手。在這密不透風的小房間門口,有一對看守的士兵,表情肅殺。閒雜人等,不能隨意進入。路過的村民,聽見裡頭傳出的槍聲,背脊不無起了寒顫,神情避諱。不親日的下場,可能就是那樣。
村長為了此事三番兩次向本莊說情,盼軍隊放過無辜的人。可是本莊愛莫能助,他沒那樣的權力。太多無辜的人被處死了,但他能有什麼作為?行使他的正義,自告奮勇幫他們澄清嗎?他沒那麼偉大。什麼道德良心?這裡發生的事情,考驗著本莊,身為人最基本的良心。本莊平義…本莊平義…當初他認為自己要做得可是正義的事情,如今呢?這樣事情天天在發生,他要如何去面對?

史料及與阿公的對談


由於海南島係一種變形的三角形式戰爭,所有鄉村部落遂區分為親日部落、共產黨部落、游擊隊部落(國民黨),各設有村長,故每一部落中概有三名村長。日軍來時,由日軍指派之村長,共軍來時由共軍指派之村長,游擊隊來時由游擊隊指派之村長,出面應付。

以上是台籍日本兵胡先德先生的口述。這可能是阿公在海南島所遇到的軍事對峙情況。阿公曾跟我說,他在海南島主要是打共產黨。
在二戰期間,海南島人口有兩百多萬。日軍在1939年初月占領了海南島,但只是局部性。當地還是有許多共軍與保安軍(國民黨)的反抗;主要是共軍的突襲,雙方戰情不斷,日軍經常發動所謂的「討伐」戰。
日軍占領海南島的主要目的,是開發這裡的天然資源。當時招募許多日本的企業至此設廠;而阿公所屬的海軍陸戰隊,是負責保護企業,當開路先鋒,「討伐」中國軍,以協助企業深入內陸開發。根據《香港‧西松組‧海南島問題的筆記》的資料顯示,當時阿公的部隊,打過以下戰役:

‧1939.6.30-7.3 黃流方面的戰鬥
‧1939.7.12-7.13 感恩攻破戰
‧1939.10.16-10.18 和樂攻破戰
‧1941.2.23-3.31 Y3作戰
‧1943.12.1-1944.12 Y8作戰


我曾問阿公作戰的經歷時,看到他好像進入戰爭情境似的,他那種目光,隨時待命的樣子。當時他竟還問我是哪個分隊的,我抓住機會,隨著他而扮演,看能否問出些什麼。我問他有沒有開槍打到人?他說的意思是,跟著軍隊的陣線,場面混亂,有沒有射到人,也不知道;戰爭情況混亂,這是可以想像的。阿公在戰鬥中,曾被流彈打中腹部,受了輕微的傷勢。我還記得小時候,他曾翻開衣服,給我看他側腹上的傷疤。
阿公在戰場上是勇敢的士兵嗎?是帶前衝的?還是怕得直打顫,到處找地方躲?或他是奸詐狡猾,只在長官面前出風頭?或者他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卒?跟著軍隊射擊陣線,在隊伍中亂槍打鳥的平凡人物?
阿公在海南島發生的事,我所問到的極有限。有次我在紙上寫「支那」給阿公看,然後我問他當初中國人是不是被這樣叫,當我這麼一問時,阿公臉露出淺笑,告訴我,一開始時是這樣叫沒錯,後來就沒有了,後來大家都合作了。
阿公在海南島,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的工作是什麼?每次問到海南島的事情,他都說,講那些已經沒有用了,常發脾氣。而我在周婉窈主編的《台籍日本兵座談會紀錄與相關資料》一書中,找到一位在海南島服役的台籍兵詹萬金的口述訪談紀錄,他和阿公在同一部隊。他是在軍隊裡擔任通辯,由他工作經驗的描述,可推敲阿公當時可能的處境或氛圍。資料顯示,詹萬金是在昭和19年(1944)年被徵召入伍,如果照阿公所說,他戰爭打7、8年,大約是1939年,那他與阿公相差了近5年時間才入伍,我想或許阿公曾管理像詹萬金這樣後期來的兵。詹萬金說:

通辯的職務有三:第一是替日軍與當地人作語言溝通,第二是蒐集所有軍情、民情,第三是做宣傳、宣撫等工作。因海南島土語約有三十幾種,非常複雜,起初要做好這項工作相當困難。當地人雖然對日軍的種種壓迫欺侮不敢抗拒,但內心均對日軍很不滿,而身為通辯的我是很為難,一邊是我們的同胞,而另一邊是我必須服從的命令。日軍對我們中國人的壓迫,我也於心不忍,幸虧不久後日軍終於宣佈無條件投降,於是我們終於離開日軍,同時被中國廣東軍所接收,集中在瓊西八所凡向日軍投降之盟軍俘虜收容所。


終戰返鄉

二戰末期,海南島飽受空襲的威脅,敵機不斷空投炸彈,本莊已持續好幾個月的警戒,魂魄被那炸彈的爆裂聲給撕裂似的,幾乎只剩半條命。直到1945年8月15號,上級傳來的日本停戰的消息,戰爭結束了。天空飄著米軍灑下的傳單。但有人告訴本莊,日本戰勝了。
歷經無數混亂與波折,本莊隨部隊搭上返回台灣的船隻。船上人滿為患,士兵愁雲慘霧。當時有許多台籍士兵沒搭上船,在國民黨軍接收後,放其在俘虜營自生自滅,情況慘烈。
船艦抵達高雄港之後,軍部方面在港口安排迎接的隊伍,排成兩排的人群手揮舞著日章旗,彷彿戰勝似的犒賞迎接。
軍隊自高雄火車站乘火車北上,沿途盡是台灣戰後滿目瘡痍的景象,荒廢的田疇,中央出現的大窟窿,周圍呈現放射狀的火藥痕跡,泥土被翻攪過後灑亂成堆,空氣裡彷彿殘餘著淡淡的煙硝味。
火車每一站的停靠,返鄉的士兵下了車,一團團走在月台上,落寞寡歡。車廂裡的團隊漸漸散去。阿火目送著他們的離去的背影,有些惆悵?下了楊梅站,有些零星的人潮,他手擲一捆破舊的棉被,徒步走回矮坪子。
楊梅沒有受到戰火的波及,他稍稍放心。沿路上除了幾個防空洞引起他的注意,家鄉依舊如故。他踏著昔日的泥土小徑,聞到熟悉的鄉間泥土氣味,莫名滾下男兒淚水,但他不以為意,不去追究淚水的含意,心想,我可是海軍陸戰隊哩!!
走在鄉間小路上的阿火,身影顯得有些孤淒。要到家時,他在家埕前的坡上方駐足,倏地他心跳莫名加速,附近有個小孩看見阿火,他下意識地避開,自覺狼狽。他沒有走下坡回家,而繼續往前走到從前常去的茶園,想起以前在這與心儀的女子,拼山歌的景況。他找塊地坐著沉思,雙手抱頭,血潮陡地湧上臉頰,他到底離家多久了?


時局改變

  
母親正為洗滌阿火自南洋帶回來的衣物,發現裡頭有好多的跳蚤,彷彿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似的。
阿火自戰場返鄉後,熟悉的家鄉如今卻感到有些格格不入。在家裡,長輩來訪,阿火聽了些戰時的生活故事,什麼米軍的空襲,躲防空洞,幾個堂兄弟被徵去做勞役等等;戰爭如何進行,日本在海外如何如何,好像與他們沒什麼太大關聯。幾個年輕人,提到一些戰爭口號,什麼「一億總決戰」、「全民玉碎」,講起來意氣風發的樣子。阿火覺得與身邊的人有個無法跨越的距離
家裡的田地受到旱災影響,農作歉收,面臨食物的匱乏。返鄉後阿火很快便投入勞動。每天淩晨3點多,他就帶著家中的兄弟與弟媳等一行人到山裡筏薪,貼補家用。這是他在軍隊養成的作息習慣。
閒下來時,他會跑到莊外找人喝酒聊天,四處走動,以紓心中的不平靜。
沒多久「光復」 的消息傳到楊梅了。他聽說什麼台灣解放,回歸祖國,國民黨的軍隊要來接收之類的傳聞。
近來街上要舉辦迎接「國軍」的活動。阿火首次看到那面奇怪的旗子。他對這「祖國」的旗子有些印象。好像曾在南洋看過。
看到國民黨軍隊的阿火,會有什麼反應?阿火自忖著,中國軍?那是他在海南島「討伐」的軍隊嗎?現在他們要解放台灣?我的敵人要來了,是不是我要躲起來?我的日軍的身分怎麼辦?阿火進而想起海南島被俘虜的共軍,下場不是砍頭就是槍殺。他會遭報復嗎?
軍隊來了!村民手搖旗幟歡迎。阿火置身在人群外,看著人們揮舞著「國旗」,他有些悵然。從前是日軍走在街上,人民搖著日章旗歡呼,現在百姓卻拿著陌生的旗子歡迎敵軍?隨著隊伍靠近,阿火看著那些人民手臂擺得激動,心想,時代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眼前的景像是什麼?他只覺得頭暈,兩腳浮浮的,好像漂浮在時代裡的蜉蝣。本莊平義像是一場夢似的!醒醒吧!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彷彿在向他說似的。身為大和軍人的身分是什麼?他要如何立足於社會?他還能說嗎?這為國打拼七、八年看來是枉然的,沒有用了,一個屬於大和軍人的榮耀在哪裡?他曾經的作為,他的歷練,都將被他「國家」人民當作揶揄的話兒。呵!一個曾經風光的帝國軍人,現在什麼都不是了。講了被打也說不定,日本人的走狗!!
阿火厭倦外頭世界的紛紛擾擾。在這樣的混亂的時局,不再意氣風發、呼風喚雨的日本國的臺灣,阿火將如何自處呢?他能做什麼呢?他的未來在哪裡呢?


夢醒
  
  阿火回到家鄉時,因為是日本軍人的身分,跟一些日人有些往來,據說後來離家開墾時,有日人請阿火幫忙,他義不容辭。而正當民眾憤懣日警時,對本莊而言,這樣的氛圍意味著什麼?以往對他來說,身為日軍是威風凜凜,而老百姓只是老百姓,但是回到家鄉後,讓他有些懵然,他心想,時局怎麼會變化成這樣呢?我們到底是戰勝還是戰敗?在軍營時,軍官告訴阿火日本戰勝了,臺灣贏了。這是軍官刻意開本莊玩笑嗎?
  阿火漸漸明白了情勢對他可能會不利。身為一個帝國軍人的處境,也許不再能夠意氣風發。他漸漸明白,這不再是件光榮的事兒。那本莊平義到底是什麼?他到底是誰?只是作了一場七年多的夢嗎?夢醒來之後,都幻滅了。當初的大東亞共榮圈呢?當時不可一世的日軍身分呢?真的只是一場夢嗎?阿火感覺到雙腳陡地一陣軟,快要站不穩了,他心口猛烈地顫動,走到哪裡都一樣,永遠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他是臺灣人,臺灣番薯,他的祖先幾百年前就渡海在此生根,但他卻做了七、八年的日本夢,噢!醒醒罷!阿火,從他身邊經過的人民,彷彿在向他說似的,他們的臉色不再敬畏,阿火著實不太習慣,到底來說他還是一個軍人,他認為他應該是要被尊敬的。他心裡對這個社會漸生不滿。他替國家做了這麼多,換來的是什麼?只是一場夢嗎?如果只是夢,他甘願不要做這個夢。這雖只是夢,但卻也跟著阿火一生,如今他要怎麼辦呢?怎麼在社會立足呢?他行事作風就如一個榮譽的大和軍人,始終一貫,但這也經常使他難堪。

阿公戰後的處境

臺灣光復後,「昭和」便由「民國」取代了……此刻面對這幾個字,確不由得在內心引起了新的感觸……這是民國,不是昭和。民國三十四年是殘缺不全的,因為它泰半曾是昭和二十年。他曾經是「全民玉碎」、「一億總決戰」之年……而今年呢?這民國三十五年,再不會有別種的年號了,它將是完完全全屬於我們自己的年份,是值得所有的臺灣人為他高舉雙手歡呼迎接的一年。

這是我看鍾肇政的小說《濁流三部曲》中的片段。描述著當時台灣人民經歷時代轉變時,其心理的盼望與喜悅。但是,這能表示,當時多數台灣人的心情嗎?
剛開始,我對阿公處境還不太瞭解時,常以民國來發問,譬如阿公是民國幾年去當兵的阿?是民國幾年返鄉的啦?民國來民國去的,當時沒仔細考慮阿公的處境。我想他大概被什麼民國的問題弄糊塗了。印象深刻的是,每當我問他民國幾年做什麼時,他便閉上眼計算著,好像陷入深思似的,很久很久,不久恍然似地睜開眼睛,剛醒來似地,看著窗外,問我,現在幾點了?真想和他一起進去那時光隧道裡,看看他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阿公剛返鄉時,在街上有國軍的隊伍嗎?他有到街上去看看嗎?光復了,對一個剛從南洋回來的日本兵意味著什麼呢?族人如何看待阿公呢?如果族人聽說中國的軍隊要來接收臺灣,他們對阿公當日本軍人這件事情作何感想呢?一個出征打了近八年戰爭的士兵,這樣的經歷對阿公往後的日子有什麼影響呢?許多電影情節,都是夾道歡迎榮譽返鄉的士兵,但是阿公的處境呢?他的驕傲在哪裡?

對於日本軍人──不止是日本軍人,差不多可以說是所有的日本人──我都是痛恨的,我雖還不至於像許多人那樣,想向他們採取報復行動,不過如果能避免的話,我倒是不願去跟他們接觸的。何況這兒的部隊長還一直佔用著父親的官舍。 聽父親說,本來日軍也準備再遷出分教場時交還那幢在分教場近傍處的山腰上的宿舍。可是他們因為一時還找不到適合像他那樣身分的人居住的地方,所以請求暫緩幾天搬。父親似乎早就已跟那個部隊長建立很不錯的友好關係,不僅允許了這項要求,而且還表示可以無限制地住下去。我不曉得那是因為情面上不得不如此,或者是由於父親太厚道太軟弱才會如此,不過在我來說,捨那好好的獨力房子不住,偏要侷住在交通不便的,且又簡陋到不像話的地步的民家廂房。這使我對此間的日軍,除了原本的痛恨之外,更多了一層憤懣之情。

這是我看到鍾肇政在《濁流三部曲》中的描述。這反映了鍾肇政本身身為學徒兵,對於日軍的觀感。但他的處境和阿公的不一樣,他只在臺灣當學徒兵不到一年,阿公則是在海外當了七、八年的,上過戰場的正規軍。阿公是經歷戰爭的人,他實際上過前線,然後在海南島管理那裡的士兵與人民,這樣的經歷,與只是一個學徒兵的人來說,兩者對日本軍隊的看法就大相逕庭。
但是鐘肇政的觀感,是當時台灣民眾普遍的情感嗎?如果是這樣,那阿公返鄉後,百姓會以敵意的態度對待阿公嗎?阿公在社會上的位置是什麼呢?他日軍的身分還能說嗎?如果阿公聽到人們對日軍的批評,會是什麼心情呢?或許阿公心理很掙扎吧,在他那根深蒂固的軍事教育裡,他覺得他受日本的教育,他在軍隊裡的訓練,讓他成為一名有紀律的大和軍人。一個在戰場上讓自己站得住的,有地位的、尊嚴的軍人。回到家鄉卻成為敵國的國民。
還是這只是鐘肇政個人的看法?如果沒有日本的殖民,以前還是屬於「祖國」時的臺灣的處境有比較好嗎?
自日本領台這五十年間,在台的建設、醫療衛生、生活條件、教育水準、社會治安等的貢獻,自不在話下。那些對所謂「祖國」抱有情懷的人民,或許只是台灣當時少數的知識分子,秀才或進士等。但是書房的教育,也只是背誦式的,相較於使台灣邁向現代化的日本教育,其實貢獻不多。所以,儘管台灣作為一個殖民地,被剝削,被壓榨,但是客觀來說,日本所帶給台灣的影響,大體上來說都是正向,否則也沒有今天的台灣。就像阿公從一個單純的,有點放浪的農村青年,到了成了一個有紀律的大和軍人一樣,當初是一個正向的自我期許,本莊平義。但是終戰後,阿公回到一個不是日本的國家。這七年多的戰旅生涯,這段為國家出生入死的本莊平義,回到敵國的故鄉要怎麼自處?誰來向他們交代這種混亂?時代隱沒了他們這一群人的經歷,誰能瞭解這一群人的心情?
  至今,阿公仍有些話想說,但仍說不出口。這樣的情況發生過幾次,那是有時候我問到一半,阿公嘴巴會突然激動地嚼著,然後說他的母語,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眼眶含著淚水。我察覺到,那是在我把問題,穿插在戰爭期間與戰後返家這部分時。甚至有幾次,他唱完軍歌後,眼眶泛著淚水,然後說:「看你有我這麼厲害某!(語帶哽咽地)現在不要了啦!現在不要唱給你們這些少年郎聽了啦!個人要去學啦!我唱得住,你看,多順!

離家開墾

阿火想要好好闖出一番事業,這個庄已經容不下我了。他們的眼界都太狹隘了。想當初我搭著飛機,闖來闖去,哪裏沒去過?要跟我比?你們都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而已,不知皇軍在海外辛苦奮鬥打拼的辛勞。你們做了什麼?
家鄉已容不下一個大和軍人了,阿火無法繼續待在農村裡了,就是沒辦法!且留在家鄉沒什麼發展性,尤其在這混亂的時局。他要出來闖一闖,將心力放在開墾的事業上,什麼都不要想!什麼社會、政府、百姓,把這些奇異的事情全都甩在腦後!什麼台灣要被解放?共產黨國民黨要來?時代怎樣變化,就隨他們怎麼去搞吧!
但是阿火的未來在哪裡?他從一個鄉下地方的農村青年,到後來被徵招去當個大和軍人,在戰場上見過無數生生死死的場面。如今他回到台灣,一個「新中國臺灣」,人們都要改變,對他來說,他還能改變什麼,跟上潮流?唯一伴隨著他的是戰爭的回憶,那些生生死死的場面,不論時局怎麼改變,都無法改變他。那他豈不又變成一個落伍者?
在家鄉結婚以後,阿火帶著阿蘭到台北土城開墾。阿蘭是傳統的客家女子,所穿著的服飾,都是台灣傳統的布衫,於是阿火為此特地到市集替她採購較現代化的服裝,以及皮鞋。畢竟阿火是講氣派的人。否則他們夫妻倆衣著太不搭調,一個現代西裝,一個則是傳統台灣衫與七分褲,怎麼能看?
阿火與阿蘭在楊梅火車站的月臺守候即將開來的火車,準備前往臺北。車上很擁擠,有人連牲畜也帶上車,翅膀一拍,陽光透過窗戶射來的光線上,還可見那羽毛的灰燼在漂浮著。由於阿蘭第一次搭火車,感覺很新奇,她看著阿火凝視著車窗外的景象,透過他眼睛似的,她也觀望著,掠過眼前的事物,不時引起她的好奇。她不了解丈夫,他好像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阿火告訴阿蘭,以前在海南島,坐飛機坐船什麼的,去過好多地方。大概開了快兩小時,火車到了樹林。
  他們倆除了車費外身無分文,赤手空拳,只帶著一根秤仔,一隻擔仔,徒步從樹林火車站走到土城,橫渡大漢溪,他們要共同成家立業。
阿火透過親戚,在土城頂埔的一處山區安頓。這裡曾是日本人雇用台灣人開墾作物的山區,終戰後,留有幾間空的土角厝,小工寮。透過遠房姑姑的介紹,阿火接觸了日人,才有間臨時的工寮住。

子女眼中的阿公

人家以前有一句話,日本人在管是走狗你聽得懂嗎。阿公以前就是走狗。走狗你聽得懂嗎?以前日本有人住在這裡。這裡有東西要拿回去啦……阿公是做走狗。後來我聽人家講。走狗你知道嗎,幫日本人……譬如說日本人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啦。日本人的走狗啦,幫日本人辦事啦,聽說有一個日本人的古董還什麼,後來光復了,日本人又來拿回去。
我出生的時候我沒地方住。我住在廟那裏。以前是工寮。有房子的時候是土角厝。你知道嗎?上面茅草下面與土黏起來的。後來阿嬤作水泥工,一間一間建上去。那時候阿公愛賭博阿。整天賭博沒賺錢。可是阿公的頭腦很好。他會賺一些錢。後來去賣茶,因為我們作茶葉的,他對茶業瞭解阿。阿公算最輕鬆的啦。你看也知道。
我小時候的記憶,大概我四、五歲的時候,我天天看阿公跟阿嬤打架,以前有柴隨地撿來就打。因為阿公沒有拿錢回來,都賭博。那時候姑姑她們,很小喔,就每個都出去上班,都不敢待在家裡,很辛苦阿。很苦阿(加重語氣)。阿嬤很兇啦。打到整個腳都腫起來。阿公不會打我。阿嬤都會打,一把一把,打到沒了還在打。那我們小時候哪像妳們現在這個時代這麼好命。我小時候還去,賣茶,刮草給魚吃。每天放學回來就要做那些事情。最怕禮拜六禮拜天,回來就要採茶。我做到國中我就不要做了。阿你姑姑大家都跑光光。所以有些都很早婚就是這樣阿。
那時候阿公不穩定啦,就是喝酒賭博,賭博回來家裡沒有飯阿,沒有米可以煮,然後每天吃番薯簽阿,那時候阿公也沒錢沒什麼,他比較會作生意啦,幫人建墳墓有沒有,土地給人蓋墳墓。土地賣給你偷蓋,「牽猴子」這樣啦。賺了不少,蓋了好多喔,後來報紙登了,亂葬阿。後來高速公路徵收了,就被移掉了。阿公至少作五六十個墳墓在那邊。我們就搬磚塊,從下面搬磚塊。搬一塊多少錢這樣。以前掃墓的時候,去給人拿「米姑」,他就會分給你吃阿。以前小時候我們環境不好。後來阿公去上班以後比較穩定啦。阿嬤也比較穩定啦。阿嬤就是勤儉,客家人都比較勤儉。


這是我問父親關於阿公以前當日本兵時,他的回答。時代把屬於大和軍人的驕傲,阿公的曾經作為與經歷隱沒了。這個時代就不理這群人。聽父親這樣子講阿公,讓我有些氣憤。阿公曾經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但卻被自己的兒子說成是日本人的走狗。
但是站在父親立場來說,他也是苦過來的,瞭解那些事情也不是他的習性,或許他無奈,也覺得有些難過吧?
後來阿公在54歲時有一份守衛的工作,據說是跟日本有關的企業。60歲時阿公被強制退休。或許這段時期,是阿公比較像當初在海南島的生活。小姑曾在那裡住一陣子,說阿公穿著警衛的制服,看起來很帥。是什麼理由,讓爸看不起阿公,一心只覺得阿嬤的好,不斷強調房子是阿嬤蓋的。難道阿公對這個家一點貢獻也沒有嗎?他是如何讓他的子女們失望呢?為什麼姑姑們自從阿嬤死後,就不常回來看阿公呢?他們之間的心結是什麼?一個缺席的父親嗎?
阿公在子女眼中是怎樣的父親呢?他兒子覺得,他父親什麼也沒做。你阿公是比較聰明的人。整天想要怎麼賺錢。幫人家蓋墳墓,收茶賣茶,賣木柴。然而問到他當警衛那段時期時,他說他在那裡也沒在幹嘛。就是一個工寮,在幫人家顧。爸是在刻意貶低阿公嗎?為什麼要這樣呢?或許要讓我覺得他目前的處境的總總都是有理由的。是阿公不好,所以今天變成這樣,他還算是比較好一些的。是這樣嗎?都是因為我有一個不好的父親,今天我能這樣,就已經算是很好了嗎?
他的小女兒阿芳怎麼看待他當警衛的時期呢?他覺得父親穿著警衛的衣服,看起來好像警察,好有威嚴。可是他兒子並沒有看到父親這一面。他兒子所看到的父親,是一個農村的。是一個設法賺錢的父親,是一個勞動的父親。這個父親話少,沉默,不與人來往。他所看到的父親,與她們所看到的父親的面向,不一樣。

我與阿公的對話

阿公坐在輪椅上,不時仰著頭,打著盹,每當我問到他不耐煩時,便瞅我一眼,頭轉回去不加理睬,若有所思地將手掌合在一起。有時候他會突然對我傻笑,而當我問他在笑什麼時,總是問不出個所以然。阿公經常在抱怨手腳麻麻的,晚上也不睡覺,這讓看護他的阿妹整晚也跟著無法入眠。阿妹也常因此,便不理睬阿公,但是如果阿公沒得到回應,便以三字經伺候:「幹妳老母」一下脫口而出。阿妹則會回,「怎麼了啦阿公?」阿公用青澀的國語回答說,「沒有啦」。似乎忘記剛剛講過的粗話,又變回小孩似地。讓人覺得又氣又好笑。
阿公總是有很多無理的要求,不滿什麼,阿嬤做得要死要活,阿公還是挑剔,就像野生的雜草一樣,今天割了,過幾天還是會長出來一樣,或是我家裡庭院那一大叢阿嬤種的竹子一樣,每天都有掃不完的落葉。印象很深的是,阿公經常拿著竹掃把,邊掃邊咒罵,邊抱怨,好像事情永遠做不完似的。總是許多的要求,事情總是做不好。
這幾天回到家裡待了五天,受到家庭氣氛影響很大,回到學校上課之後,再回到房間裡沉淺,我突然意識到,阿公和任何人的距離是那麼遙遠,偶爾,他的女兒會試著討他的歡心,那消逝即縱的笑容。家人都受不了他的嘮叨。他是難以接近的。那七、八年的戰爭,諷刺的是,可能是他的啟蒙。戰後,他遭受遺忘,辛苦的七八年為了什麼?國軍是榮民,那他呢?以下是阿公口述的片斷:

(台語)
pingyi:戰爭打完你認為你是贏還是輸?
阿公:贏阿!
pingyi:你認為你是什麼人?是台灣人?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阿公:日本人跟咱們也很好!日本人也沒…(不清楚)台灣人。哪我就…台灣人…台灣番薯,在久也是台灣人,也是台灣番薯仔。日本人就像台灣人哩,日本人台灣話也會講一些。

pingyi:當初當兵的時候,是志願還是被徵召的?
阿公:(有點激動地說)…(不清楚)要志願?
pingyi:我問是誰要你去的?
阿公:台灣啦!
pingyi:是誰通知的?
阿公:「(不耐地)就跟你說是日本,台灣。不是偷抓,都有照程序啦。」
pingyi:家裡的人會討厭日本人嗎?
阿公:(搖頭)不會!
阿公:當兵哪有自己去應的!!
pingyi:去幾年?
阿公:當兵長大的!
pingyi:回到家鄉有變很多嗎?
阿公:怎麼沒變?國家贏起來怎麼沒變?台灣也好日本也好
pingyi:做兵長大的?
阿公:也可以這樣說,我那時後一輩子都在做兵,做事情(不清楚)阿…現在死囝仔哪有用?做田、割草什麼的,每一樣都做。
pingyi:要種東西?
阿公:對阿!像這邊的房子…說,說得這麼多!說不完啦!像現在有這樣好好的一房子,否則吃飯也沒有!
沉默……
阿公:現在的人……
pingyi:(反覆問)阿公你做兵長大的喔?
阿公:自小做到長大,少年做到老
pingti:要聽收音機嗎?
阿公:現在沒閒啦!
阿公表示累了
阿公:不要問那個啦!阿就成功了阿,問那個做什麼!成功好幾次!

我試圖詢問阿公當初從海外回臺的經過
阿公:團體回來的,一批人一批人的。
pingyi:不是很多人沒有辦法回來?
阿公:海軍、陸軍、空軍什麼都有。個人個人的單位個人打算啦!戰勝了怎會沒船?
pingyi:日本戰勝喔?
阿公:中國…民進黨戰勝啦!
pingyi:民進黨喔?國民黨還民進黨?
阿公:民進黨啦!
pingyi:中國喔?
阿公:中國啦!阿民進黨國民黨都有
pingyi:有共產黨嗎?
阿公:共產黨有啊!
pingyi:你打的時後是打共產黨還是國民黨?
阿公:打共產啦!

pingyi:阿公在軍中都是打旗子,還有做什麼?
阿公:(不耐)啊……說那這麼多!
阿公表示口渴,我說他剛才才喝水怎麼會口渴。接這他又問現在是幾點了。我跟他說現在九點了。阿公經常在一段思索後,會好像突然醒了般地看看窗戶外頭,並詢問現在的時間。我覺得他處在遙遠回憶當中,不曉得被什麼打斷了。

pingyi:阿公你以前不是很愛說這些事情,現在卻不太喜歡講了?
阿公:「現在腦筋就比較辛苦啦,說不出來。」
pingyi:阿公是坐船還是坐飛機
阿公:船也有飛機也有,一關過一關。
pingyi:阿公是何時被徵召的,十七、八歲時應徵去的嗎?你是頭一批去海南島的嗎?
阿公:頭一期啦!就是戰爭的頭一支的人啦!為什麼…一個出門,就搞得
七八年!
pingyi:真久
阿公:能夠回來算很好。
pingyi:那時後也不知道會出去那麼久吧。
阿公:要是出去就隨伊打算了!伊的人啦。

阿公經常會問我:今天要在哪睡?
好像很在意我在不在家裡。
阿公:哪像你爸爸這麼好,阿公賺一些錢給他們這些花光光。那時後,老阿嬤死掉。那邊弄的錢不知道怎樣把我弄掉……我的錢啦。阿公的錢很多,都阿公的。弄一弄都給他們用掉。你爸爸也花很多。不知死。阿現在錢就不用擔心啦!
我試著安慰
阿公:現在手也爛了。
pingyi:阿公身上有槍傷嗎?
阿公:天公保佑的啦!
pingyi:以前很危險喔?
阿公:阿戰爭怎會不危險!戰爭怎麼會不危險!
pingyi:在那裏住七八年喔!
阿公:七、八年都沒……這樣跑來跑去啊
pingyi:有誰跟你去?
阿公:去的都認識,有的有,有的不在。啊(嘆)沒有幾個可以回來啦!做人要有道德!有的都耀武揚威。也是給你收起來。你不能跟人沒道德。
pingyi:你在海南島做什麼?
阿公:大陸什麼地方都去!海南島待一陣子而已。
pingyi:去大陸幹嘛?
阿公:海南島,跟台灣聯絡比較近這樣而已。阿公突然轉過頭看看窗戶說,暗了喔,現在幾點了?
pingyi:說兩點半(下午)
阿公:兩點半怎麼這麼暗?
pingyi:哪有很暗。是窗戶的灰塵所以看起來像是天黑了。

暑假返家
pingyi:你在那裏有打到人嗎?
阿公:很少啦!
pingyi:那有打到嗎?
阿公:也不曾
pingyi:怎麼會不曾?
阿公:受傷啦!打死人也沒多少啦!都稍微受傷而已啦!
pingyi:是敵人嗎?
阿公:敵人也有阿!有也不知道!以前的人活才有命才能夠回來!
pingyi:那邊有認識的人沒有辦法回來嗎?
阿公:這麼久了阿!
pingyi:你是怎麼從軍伕當到海軍陸戰隊?(有點猜測意味) 
阿公:那時候有寫起來,不知道現在放哪裡?南部住這麼久這裏也住這麼久。自己不知道放哪裡。
pingyi:現在哪裡誰在住?
阿公:不怎麼安定。像那精神弄得這麼寬沒這麼簡單。(阿公指著廣場)
pingyi:的確沒這麼簡單!
pingyi:阿嬤的辛苦跟你戰爭打七八年有得比嗎?
阿公:她也辛苦阿!
pingyi:戰勝是有人跟你講喔?是誰跟你講的?
阿公:(有點不耐地)一級一級都有軍令!
阿公:(指著眼前的環境說)這以前都是大家一起建的!
pingyi:那是爸爸建的。(我指著餐廳說)
阿公:你爸爸哪有建什麼?你爸爸只想做老闆拉!(氣憤地說)
我沉默……
pingyi:阿公在軍隊裏面做什麼?
阿公:做什麼用說的有那麼簡單喔!!吃飽沒這麼閒啦,說這些。你看哪一個有像我做這麼寬。都被子孫……(氣憤地說)

2008年12月5日 星期五

一個臺籍日本兵之孫的追尋故事<7>

讀日本書

自總督府開始實施國民教育,設立學校後,就常派人來到農村裡勸學。母親唐妹要決定只讓一個小孩去唸書,阿火或阿連。據說是阿火長得比較好看的意思,於是唐妹決定送他去唸。阿火與大哥一樣,在書房學過一兩年的漢文,有些漢文基礎。
但長輩們不太高興,認為唐妹偏袒阿火,況且又是唸日本書。好幾代以來,生長在這個農村的小孩,多少都要在農村幫忙做事,不做事在學校唸書,是奢侈的事情。尤其在學校唸書,有固定的時間,白天浪費時間在學校,而不在家裡做事,是違背傳統的。但是阿火接觸日本現代小學教育之後,漸漸覺得長輩的思想過於守舊。
阿火常聽老一輩的族人說,唸日本書有什麼用?別忘記日本人是外來統治者,是四腳仔、日桶仔。可是阿火心理總隱隱不以為然,那些開四輪自動車的是日本人,站在講臺上穿著西服的先生也是日本人,對阿火來說,這些要來得村子裡吸引人得多。
可是阿火在學校的學習間間斷斷。村子每到農忙期,他都要待在家裡做事,
不得不缺課,許多村子裡子弟都這樣。在課堂上,每個學子正襟危坐在課桌前,兩手攤開書本,聚精會神地朗讀著。幾個小時下來,肚子都已是餓得咕嚕。每當阿火放學回到村子時,看到忙碌的族人,心情很複雜,便趕緊放下書包,去幫忙灑灑水,澆澆菜等,好像要消弭罪惡似的從事勞動,否則晚餐吃起來會良心不安。要讀書?晚上那些白天成日勞動的家人,累得早早就寢了,點油燈又太浪費了,根本沒心思念書。而放假在家裡,就要幫忙做事,哪有什麼唸書或玩樂時間。
  學校讀到了第五年,阿火就輟學了。原因是當時父親身體不好賦閒在家,家庭少了支柱,於是阿火不得不放棄學業,待在村子幫忙做事。對於學校沒能唸完,阿火一直耿耿於懷。小小的他就瞭解教育的重要,於是在從事農務的閒暇餘時,他會利用一些時間來自修,設法補償那個缺憾。他認為自己有學校畢業的程度。
  而在這念日本書的五年間,阿火遊走於兩個世界似的,白天他到學校裡聽老師講日語,傍晚回家跟人說話用客語;在學校他參與野球的運動,在村裡只有勞動;在埔心街上看見「自動車」,而家裡卻只有牛車;外面的先生穿得都是西服,村裡的人都穿「落伍」的台灣衫;於是,阿火深切體認到社會上的繁榮與進步,有點看不起自己生長的農村。

2008年12月4日 星期四

3.錢!錢!錢!

最近不斷遇到理財方面的資訊。

先是一位朋友介紹了下述的資訊:
http://cashflow.tw/ShowPost.aspx?PostID=9788
說明會時他百般強調這不是傳直銷,而是「新的賺錢方式」
我承認,過去被父母教育不要碰老鼠會,自己多少有點害怕
這是不是「想像中」的傳直銷。

賺錢的方法聽起來太無懈可擊,反而讓人疑惑。
最後,我沒有參加;因為這意味我要玩一個不知道規則的遊戲。

之後,想要參加某項便宜的課程,卻發現講師來自上述同一機構。
負責報名的人又遞了一張「史上最大的財富秘密」的演講入場卷
給我。我還是沒有去,回家查了資料:
眾說紛紜。然而,我朋友甫宣稱,由財務自由社所研發出的財
務模式 ,跟陳光演講時所推銷的一模一樣!
於是,我決定先從這樣一個地方退出。

但這不全是壞事。生氣對財務無知的自己,我開始閱讀一些相關
書籍。 最近閱讀「一個投機者的告白」,發現了有趣的事情:

他的第一章,並不像一般的財金書籍自吹自擂「如何投資」,反而問
了一個很基本的問題「錢,對每個人來說是什麼?」在衍生性金融商品
滿天飛的今天,很多時候我們看不太到實體的「錢幣」,或是「貨物」
出現在眼前。相對地,雙方買賣的是一種「承諾」,擁有貨物/金錢
的承諾。

投機客在此運作。
好比說,某投機客希望從法郎的貶值中獲利。於是他大量賣空法郎
,並 放消息(好比法國金融狀況不佳)讓小戶也跟進拋售法郎。這會
發生什麼事呢?

大家都把法郎賣掉,法郎的供給上升,就沒有人想要法郎啦(需求下降)
,所以法郎的價格直直落(貶值)。在這之前,投機客大量買進法國的實
體產品(好比車呀酒呀或是農作物等原料),並不是為了自己享受(那些酒
可能一輩子都喝不完, 搞不好還會酒精依賴 :p),而是要賺價差。

如果法郎真直直落底;等到投機客買的產品要付錢時,法郎已經不
值錢了。 投機客擁有的產品,其現存價錢遠高於當初買的價錢。
(錢變小了貨就有價值)

不過,這個奇妙的故事以失敗收場。銀行資金進場買下了法郎,救
回法郎。 投機客必須要付出比他們預期還要高的代價買下那些貨物。

把這個故事從書中拿出來談,想說的是,在現代的金融市場中,錢已經
不是一種固 有的價值;它不但會變動,會崩盤,甚至會被投機者浮誇其
價值;投資者怎麼從中 認識「錢」除了決定他能不能在市場中生存外,
甚至決定了面對市場的崩盤時,他會自覺無處可逃,還是夾縫求生。

更廣泛一點來說,有些人的財產,一生都鎖在保險櫃裡;他們與「錢」
的交往方式 ,就與投機客大大不同。我認為,撇開理財專家的業績壓
力與利益;真心要幫助一 個人規劃他的財務時,先了解其與錢交往的
方式,要比自命張國志第二,教他一百種投資組合上天堂還來得重要。

當然,我上面這種過於理想性的說法,完全忽略理財專家是怎麼活出
與客戶的經驗。 相關的警訊在很多理財書籍上其實都有列出,只是我
們常忽略掉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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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一篇,是想到大學上現象學心理學導論時,有位同學是商管領域
的;老師當時說「可以試著用現象學了解金錢是什麼?」

試寫之。

2008年12月3日 星期三

一個臺籍日本兵之孫的追尋故事<6>

身世與家世

  大正十年,西元1921年,阿火在台北州楊梅庄的一個客家農莊出生,矮坪子莊。莊的形成源自清代雍正九年(西元1731年),自廣東長沙移民至此開墾的宸讓公兄弟。他們在此落地生根,子孫延綿了幾個世代,從他們的16世算起,到阿火是第22世。阿火的家族位在莊的一處角落,幾個分房伯父的房子,在此形成一個小集團。
阿火的父親1885出生,十年後日本領台。在家族三個兄弟裡,他排行老么。據說阿火的父親年輕時,阿火的祖父日標,給他一台牛車,但由於他是個不識字的文盲,在與人的利益往來上,經常糊裏糊塗地遭人欺騙而做白工。後來腳受傷的緣故,留在家務農,五十歲時因糖尿病往生。
父親娶兩個老婆,大老婆石妹,生一個兒子,是阿火同父異母的大哥,阿連。阿連另有個叫乞食的小名,據說是當時父親比較疼他,叫他吃飯時說「去吃!去吃!」(台語諧音)。唐妹則是阿火的生母,阿火排行老大,生了四個兒子的她,在家中有較高的地位。據說她嫁來矮坪子時,連她的家人一起過來。照家族世系來說,阿火這一輩的,姓名間冠「添」,但由於她們姓馮的來到莊家,阿火與三弟的名子間才冠上「馮」,於是才叫作莊馮火、莊馮足,所謂的雙姓,其他兄弟都是莊添…。

2008年12月1日 星期一

「認識世界」被「認識知識」 取代了

上星期五晚上因著寬寬的央求,帶他到家樂福地下室,聽說有免費的孩童活動與贈獎。到了那裏之後才發現,原來是在賣幼兒的學習軟體。

當寬寬被學習軟體中的遊戲吸引時,銷售人員向我推銷這套軟體。其中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問我知不知道猴子常常在同伴身上翻找撿拾東西吃掉,那是在吃什麼東西?我回答蝨子。銷售人員不疾不徐地後,那是鹽,猴子藉此補充鹽份。她然後問我說,這是不是可以增加小孩子的知識?

當我被告知答錯時,心裏是有那麼一點虛弱:原來是這樣!不過我也逞強地想:就算不知道猴子吃鹽,我好歹也是一個博士哩!藉此平衡一下。

我後來,為何麼不知道猴子吃鹽會讓我有那麼一點心虛呢?那跟我的生活無關啊?
我也想到,這可能是寬寬恩恩未來要學習的知識,跟生活沒什麼直接關聯,但卻有可能跟他們能不能上台大有關!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在想,好似我們把人生成長必需進行的「認識世界」,轉變成「認識知識」,以為它們同一件事,但後者卻夾帶著許多跟生活無關的事情。

我記得我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很喜歡看知識問答的節目。有一個叫「挑戰」的節目,是設計給大學生進行知識搶答。坐在電視機前面,我大概可以直接回答其中約七成的題目。我當時蠻得意的,但現在全都忘了。

這樣的節目常常會有,我們也常讚嘆其中有些小學生知識淵博。但小孩子喜歡閱讀是一回事,把知識拿來競爭又是另一回事。

這些與生活無關的知識卻在學校教育的場域中創造出了一個虛假的競技場,我們都被迫相信著,在學校的競技場中成功,也就會在生活的競技場中成功。然而事情卻非如此,我們現在都發現,好學生不見得做得了好總統。

而有些孩子卻會在這樣的一個虛假的競技場失敗,而連帶地在生活中被認定是失敗的。如果當初是帶領孩子去認識他/她所處的世界,事情會是不一樣的。

以獲得知識為目標的研究事業,認為「知識」是中性的,但在這裏的討論卻顯示,「認識知識」卻是與「認識世界」是分開的。當一個人為週遭世界中的事物所吸引,或是為了要解決週遭的切身問題,他/她的探詢是被週遭所召喚,而不是為了真理或知識。

這裏不但標示出了兩種不同的知識態度,也具體地影響了孩子們的學習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