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現象學十四講的第一講,羅伯.索科羅斯基(Robert Sokolowski)詳盡地討論何謂意向性,以及意向性為何如此重要。什麼是意向性?作者闡述:「現象學的核心意旨即是我們的每一個意識動作,每一個經驗活動,都是具有指向性(intentional):意識總是對於某事某物的意識,經驗總是對於某事某物的經驗。」亦即,意向性有「朝向」的含意。但作者為了避免讀者誤解意向性有意圖的涵義,並解釋道:「現象學意涵的意向性基本上是運用於知識理論,而不是行動理論的」。譬如說「他帶來一些木材意圖建造一座橋;她意圖在明年把課修完。」諸如此類帶有目的性的行動,都不是意向性的正確意涵。簡要說明意向性的涵義是「在現象學裡,意向即指我們與事物之間的意識關係。」由此可知,意向性的意涵並不那麼深邃難懂,意向性就是人與世界事物之間的意識關係。
意向性為何重要?作者自問:「對任何一個人來說,意識總是關於某事某物的意識,經驗總是關於某事某物的經驗,這樣的宣稱難道不是相當明顯的嗎?如此瑣碎的瞭解需要被大張旗鼓地宣稱嗎?」延續著這個問題,作者引出這幾世紀以來哲學的思潮,霍布斯、笛卡兒、洛克等,並說明這些哲學家對於人與事物之間的意識關聯的觀點,這些哲學家們認為:「當我們有意識的時候,我們僅僅只是覺知到我們自己或我們自己的觀念。我們可以用推論的方式來及於外在:我們可以推論說,我們的觀念必定是由外在於我們的事物所引起,並且我們可以建立假說跟模型來說明這些事物是如何如何,可是我們並不直接接觸到它們。」由此可見,他們(以笛卡兒為首)切斷意識與事物之間的關連。人獲得事物知識的方式是透過人本身心智內的觀念。人與事物不再有關聯,人只活在內在的心智小室之內。
現代科學或科技的發展裡,到處可見這種思潮的痕跡。沿著這思潮的擴展,到最後人是什麼也變得不清不楚了。李老師曾說明這些思潮的現代面貌,以及其所帶來的危機,他說:
曾經有人想引進一個技術來台灣,是針對絕症患者所進行的技術。這是一種人工冬眠的技術,在某種疾病治療方法尚未出現時,將人的頭部冰凍起來,然後過了幾年後,新的技術出現再解凍。身體壞了沒關係,以後有人工的器官可以移植。這技術是基於什麼信念呢?也就是笛卡兒認為人的理性可以獨立於身體的觀點。心智與身體是分開來的。這是典型笛卡兒認識論的極致。
對笛卡兒來說,人的理性獨立於身體。這套方法論的發展,最後卻變成認識人也用方法來認識。譬如心理測量,或精密的腦掃描儀器來觀測腦袋的一些化學物質的分佈或顯影,多巴胺、血清素、GABA、可體松濃度等等。這樣的思潮所帶起的方法論把人的理性放在大腦生理的機制之下。因為大腦的某種生物化學運作,所以才有所謂的理性。反而理性又沒有獨立於身體了,而是附屬於身體的。屬於身體的某種結構或運作。理性是物的,因為人的腦袋是一種物的運作,而這叫作理性。所以理性本身不是超越於身體。弔詭的是,最初笛卡兒的觀點認為理性本來與身體是分開的,身體是理性的僕人。奇怪的是這思潮發展下來,到最後理性卻又變成是大腦的僕人。因為它是大腦生出來的東西。所以人是什麼的問題變得很不清楚。
很多小說、電視、電影在討論人是什麼的問題。譬如《駭客任務》、《機械公敵》等等。在電影《機械公敵》裡面就有這麼一個問題;就是說我們如果做一個很精密的電腦,它會產生情緒嗎?電腦會產生理性嗎?還是理性是獨立於物之外?
如果理性獨立於物之外,我們怎麼製造物都不會出現所謂的理性。在怎麼精密,它都是物。可是如果所謂的理性是物的,那我們就有可能製造一種物是有理性的。如果是這樣,人好像就變成上帝。人可以製造一個物讓它有理性。那人不就是造物者嗎?這樣講得時候就變得很可怕,因為,我現在跟你講話的這個我,也不過是我腦袋裡的物的產品而已。那我只不過是一個魁儡的,沒有自我意識到自己是魁儡性的東西。
譬如在電影《駭客任駐》中,它為什麼在電腦裡面有個意識?不過是個程式罷了!那我也不過是個程式。我在那邊爭什麼公平、正義,那又如何!一切都只發生在電腦中。所有的公平正義、仁愛慈悲,這些都是什麼?死了也不是真的死了,不過是一個程式的死掉或……所以人是什麼就變得很奇怪。
由此可見,笛卡兒所帶起的思潮,理性主義的極致,使人的面貌變得越來越不清楚了,也切斷人與事物之間的關聯。把人與事物之間的關聯切斷後,人就變成孤零零的存在。人跟世界沒有關係。那麼今天一個有憂鬱症的人,那就是他腦袋裡面可能神經傳導質有問題。而不是說他如何活這個世界。所以現象學要重新看待人與事物之間的意識關聯。人與物的關係。現象學宣稱意識是可以抵達事物的,人不再是困在自己內在的心智泡泡裡。現象學要描述的就是我們跟事物意識的關係,就是我們跟事物關聯起來的方式。所以這就是意向性重要的原因。
作者指出傳統笛卡兒的觀點,使人陷入「自我中心的困局」裡。這就是說心智是獨立於外在世界存在的觀點讓人挫折。甚至連最熟悉心智的腦神經科學家也不例外。李老師說明了這種思潮所帶來挫折和困難:
人是活在泡泡裡面的。人是跟世界關聯起來的。人是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方式跟世界關聯起來。但是傳統笛卡兒主義的思潮把它拆開來。人跟人,世界跟世界,然後問說人跟世界怎麼關聯起來,變成很困難。因為人跟世界分開來之後,那我們就想要說,那我們要怎麼認識世界,就非常多的困難。包括說世界不過就是光影;就是說我看到的東西打到我的視網膜,視網膜上也不就是一些物理的刺激跟反應而已。那我怎麼認識這是一個漂亮的畫,或這個山很壯觀?這個怎麼來的?這就變成有它的困難。除非我們說我們心理面有個叫作壯觀的東西,所以這個形狀跟我們腦裡存的那個關於壯觀的東西比對,然後賓果!這叫壯觀。認知心理學就在講這個。
可是是這樣子嗎?這樣聽起來很詭異。而且我們不只是壯觀,還有美好、溫暖,或者是某種品質。那麼我們腦袋裡到底要存多少東西?怎麼來的?那如果說我們腦袋原本是空的話,這些東西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壯觀如果出現……所以就有人說,我們生來就有某種東西在我們腦袋裡面。但這個只是把事情往後推而以。那我們腦袋為什麼生來就帶有那些東西?最後最簡單的就是說我們是上帝創造的。所以我們腦袋裡面有真善美的概念,因為是來自上帝而不是來自於動物性。如果照這哲學推下去的話就是這樣。當然現在的人不會這樣想,現在的人不會想這麼遠。現在的心理學家也不會想這麼遠。所以為什麼說一個腦神經科學家他不知道……
我們看到一些光刺激打到網膜上,網膜上的呈像我們說好像是照相機的底片。可是他不是阿!而且這刺激最後又變成生物電的刺激形式,它本身又不是影子了。然後這些生物電的刺激又為什麼可以變成壯觀的峽谷?這根本就太難去解釋了。原因就因為把人給切開來。那麼把人跟世界切開來之後,有個很大的問題。我們無法理解我們是怎麼認識的。我們無法知道我們的認識是不是對的。所以我們只好用測量。譬如說我想知道眼前這張桌子有多長,我說它有一尺長,或者說大概跟我的手臂一樣長。但這非常的不客觀,而且可能是假的,是錯的。所以我們怎麼辦?我們用尺來量,我們用數據來量。然後我說你很聰明,你比他聰明,那你比他聰明到底聰明到哪邊去?那這個話到底站得住腳站不住腳?那我們怎麼認識這件事情?所以我們就要用尺來量。但有量長度的尺,有量聰不聰明的尺嗎?沒有!那我們來發明一個智力測驗。所以量化研究,它其實就是這樣。就是我們不相信我們已經看到的。必須藉由數據來告訴我們才能相信。我們眼睛看到的不能眼見為憑。
現象學宣稱解開了這個長久以來的認識論難題,恢復人與世界的關聯。如何說明心智或意識是與世界關聯的呢?作者先是對心智的性質闡釋道:「現象學讓我們看到心智是公共性的,它總是在公開之中活動與顯現,而不是封錮於內在。所有的事都是外在的。心理之內的世界與心理之外的世界這兩個概念是矛盾的……心智與世界是彼此關聯在一起的。事物的確向我們展現,事物是真實地被看見,而我們,在我們這一邊,的確也向我們自己,也向其它的人,展示事物的呈現。」由此可知,心智是公共性的。另一方面,對意向性不同結構的描述與區分,對於瞭解心智與世界關聯起來的方式有很大的幫助。因為笛卡兒認為,「意識之中並沒有結構的不同;只有覺知,單純而簡單。我們察覺到一些印象在我們之內升起,然後把它們處理成判斷或命題來試著宣稱在外面的到底是什麼。」但現象學則認為「意向性是極度分化的,關聯到不同種類的事物,就有不同種類的意向。舉例來說,當我們看到一般物體時,我們有知覺的意向;而當看到一張照片或圖畫時,我們是以圖像意向為之。把某物當成圖畫與把某物當成物體是不同的,我們必須轉換不同的意向性。」由此可知,現象學強調不同意向性的細緻區分與描述。對意向性不同結構的認識與區分,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我們跟我們所在的世界的不同關聯形式。」同時也讓我們瞭解心智是如何關聯於世界的,抵達事物的。
對於現象學主張心智關聯於世界,外界的事物不單純是我們內在的觀念或印象,作者進一步回應可能的質疑。就是說如何說明幻覺與錯誤?很弔詭的是,錯覺不就是事物只呈現在我們心智當中最好的一個證明嗎?為何說心智可以與世界有所關聯呢?譬如以前的人知道,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太陽繞著地球轉,以前的人眼見為憑。但後來用「理性」發現地球繞著太陽轉。這豈不是說明了事物只在我們的心智當中;宣稱心智與世界是關聯的一點也不可靠嗎?文中作者舉出他自身經驗的例子並闡釋道:「數年前一個冬天的夜晚,我開車正要進入我的車庫,看到車道上有玻璃碎片,我想是有人在那裡打破一個瓶子。我將車停在附近馬路上,打算隔天早上再來清理車道。當我第二天回到那裡,我只發現一些小水窪與小片小片的冰;我所曾經看到的玻璃其實是冰。在這個經驗中,我原先所見與後來的改正並不是在我的心智小室內作用;並不是說我只是把我的印象與概念處理處理,或是我製造出一個新的假設來解釋我自己的觀念。反而是,我以不同的方式與世界發生關聯,而這些關聯奠基於冰在某狀況下看起來像玻璃的事實。所有的事,包括那個玻璃與冰,都是公共的。錯誤是屬於公共性的事,遮蔽與偽裝,都是真實的錯誤、遮蔽與偽裝;它們是存在的可能樣子,也需要與它們相應的分析來認識。即使是幻覺也有它自己的實在性。」由此可知,幻覺或錯誤也是我們心智與事物關聯的現象之一。而它是奠基於我們的知覺、想像的意向性。
現象學的價值是什麼?作者說道:「曾經一度被宣稱是心理上的事物,現在被發現是存有上的事物,是事物存在的一部分。現象學不僅撫癒了我們智性上的挫折,它也為想要進行哲學探索的人開啟一扇門。」現象學打破了傳統笛卡兒主義的思潮,重新恢復了人與世界的關聯,人不再是孤零零的存在著。人的心智、智慧也不是冰冷冷的電腦可以取代;或神祕的神經傳導物可以解釋的。
2008年3月14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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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則留言:
請容許我用沒什麼創意的說法:
整理的真棒!而且融會了你的理解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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