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
2008年,距阿公接到日本帝國的徵召令70年後,我也準備啟程。
在花蓮唸書,依山傍水,是件幸福的事情。學生們參與社團,系學會有各式的溫馨活動,家聚,課堂上同學們間彼此溫情熱絡,老師與同學們打成一片,而我卻始終遠遠的望著。不是我冷漠,我有熱情,但是它出不來。熱情的力量,轉向對自我的探索,一隻筆,隨便寫下任何思緒,對某個同學的看法,任何無稽的想法。久了,在某些固定班級裡,自然變得不喜歡下課時間,同學之間那種凝聚力,或侃侃而談,那樣的我顯得狼狽。
為了證明我的熱情,我去參加球隊、人際諮商團體、個別諮商。相當誠懇,但還是假假的。一直煎熬、掙扎著。改變理論的課我很喜歡,常聽了入神。也經常抱著某種學派理念,然後自以為地實踐。老師鼓勵展開自我,課堂上點我發言,
但是我很害羞。有時候覺得辜負了老師。
催眠治療的課很有趣,可以說一些故事。但說一件平凡童年往事,卻能讓我無端地在同學前掉下眼淚,自己也不很明白。
直到我帶著那份催眠的作業,去找系上李維倫老師,一切的原先掙扎的自我探索,有了新契機。催眠治療是講一些故事,然後寫下來當作週誌。那內容,是關於一個人的生長背景,家庭結構,以及課堂被催眠時的意象描述。這是新鮮的體驗,我帶著它去見老師,心情既期待又焦慮。
我與李老師臨時改約在校內的體育室,那是一個夜裡,老師懷裡抱著小孩,站在體育室門前,很自在的樣子,聽說是在等大兒子的活動。我們直接在冰涼的樓梯間坐下談話。
關於我有兩點引起李老師注意。首先,是我從小在山上的生活與玩樂,衝到一個地方的冒險或刺激。老師覺得這有意思。問題是,在跟別人比較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說出這一部分。我要怎麼看待自己這一段經驗?其次我提到阿公原鄉在楊梅,而為何他選擇離開原鄉,到山裡開墾?那心意是什麼?
由於我是一個缺乏主動,躊躇不前的人。老師看著我說,為何我,一個外表端正的人,會缺乏自信,或自卑?如果我能找到阿公當初的果敢,決定離家開墾的毅然決然,或魄氣,或許我能改變。
能得到李老師這樣的建議,我心理實在很高興。這是關乎我個人的自我探索,不就是我一直在做的嗎!之後我把李老師的意見,告訴林耀盛老師,林老師反應卻不是我所以為的。林老師認為考研究所跟溯源是兩碼子事,考研究所是當務之急,是要訂定目標,選擇要考什麼組,溯源是想太遠了。但是林老師也表示會回去再看看我催眠治療的週誌再給我意見。但這與李老師相左的態度,當下讓我茫然自失,林老師立即要求我交一份自我分析的報告給他,我要如何面對他跟李老師之間的鴻溝。我當下立有所感;我聯想到了爸與阿公之間的衝突。當晚回家,很快就寫出一份作業。我將自我分析報告寄出後,耀盛老師在信件上回覆道:
朝為:
我想,每個人當然都會有累世的家族傳說(family legacy),但感覺,你更深受家族夙緣性的影響。夙緣性造就當下的你,於是,你想返祖溯源自我認同的來源。這一切,都無可厚非。然而,溯源自身的夙緣糾結,是啟動你往前走的動因之一,而非用來預測未來的唯一原因。我認為,你可以持續自我探索,但對於你原來的設定目標(如報考研究所或就業等),還是可以往前走,不必拘限於一定要正本清源到明瞭自身,才可大步向前走。
我想兩位老師的意見都很重要。我嚮往維倫老師獨特的改變理念。而耀盛老師的課,總是讓我感受到自己限制,然後掙扎於想突破的推力,兩位老師使我逐漸朝統整方向前進。
我要把握寒假時間!返家瞭解我那高齡88歲的阿公。
自此之後,我就盡力地回想有關阿公的一切。在阿公房間,翻箱倒櫃地尋找一張張發黃斑、糊掉的相片。意外找到一張阿公年輕時,帶著阿嬤與三個小孩,坐在一間滿是窟窿的土确厝前的相片。他穿著一件有領的襯衫,模樣端正,表情有些憂悒。我拿著族譜,在阿公房間問東問西,問他為什麼當初要來山上阿,然後當初怎樣怎樣,從我詢問阿公的家世,翻閱族譜,接著發現到他曾是一個日本兵──這以往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如今讓我認為是件重要的事情。這可是戰爭耶…怎我花了老半天,在心理學裡汲汲營營的涉獵,自我探索,自我了解,卻沒想到曾在阿公身上發生的戰爭…是戰爭哩…我想起小時候在客廳門檻邊,看見阿公在廚房埕前,向著他幾位朋友,展示著刺刀術的模樣。寒假結束,我帶著這訊息,回到學校告訴老師,開始一段追尋旅程。
火車行駛在蘇花公路崖下,在山與山之間,穿過一個個黑黝黝的山洞。從山洞的烏黑裡出來,是一覽無際的太平洋,海面上發著閃閃光耀,偶爾有些船隻、漁網、浮標。火車從花蓮到台北,這趟旅程是一個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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